我在某个时间以为往后的时光里不会再有值得后悔的事情,而且身边的每个人和每一匹猫都充满着与我一样的自信,说有就有,命立则立。彼时走马塘的两岸还没围起铁丝栅栏,初夏黏腻的风从下只角淌到上只角,沿街的菜场售着结霜的咸肉和更黏腻的8424,我的自行车便要每天越过一次三观堂,去某座车棚下的格子间里坐八小时的班。那时连他们都还年轻,骄傲,精神坚挺,像一列灰白色的火车。

从更骄傲的港岛落车,我发觉世界早已不是许多年之前或再过许多年之后的样子了,明朗而驯顺的清晨,跨在永远歇息不好的疲惫之上,伴着忽明忽灭的信号灯一起勉强地活着。我想我还是要回去,回到一些稍微熟悉的地方,去一些稍微熟悉的地方再继续写无所谓的文字。虽然每一片土地都像是洪水之上的沙洲,只能提供些颠簸的立锥之地,但终究还是有些似有若无的反作用力,那就比永远摇晃的海水要好很多。
从火车下来,迎面是无尽的人流和几支喷吐云雾的香烟,再向外就是流民进入上海的窄门。许多人的私密在这里汇集,组成楼顶的一串彩灯,组成宏大城市的一幅画皮,组成许多少年第一次来到都市时关于繁华与虚妄的体验。钻入城里的老民房里,浸湿又干透的木头散发出苍白的气味,推拉式的窗子则贡献了枯槁的锈。早晨七点钟,要么是坚定的雨滴声,要么就是旁边小学校的升旗仪式,八点钟收废品的三轮车敲着叮叮当当,九点钟开始是风雨无阻的钻墙声,沉重的地铁屏蔽门开了又关,车厢臃肿,隧道空洞。人们像三年前一样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像斗兽场地下室里的一头狮子,整天围着自己的幻想兜圈子,步履不停,抠着手指的死皮。可是后来,小铁路被废弃,铁轨上开始长出高而瘦的草,每天被电瓶车压倒,再悄悄在深夜直起身子。

在某个歌舞升平的社区,我也陪朋友嚼着青花椒和明油浸过的鱼片,也可能是热水泡过的什么其他食物。前一次认真告别的时候,我们还愿意念一些媚俗的诗句,而此时却再也不相信什么理想或者爱情,或者随机前进的旅行。大家的话题开始走向更加高尚的落点,譬如房贷的利息、项目的案卷、寡淡的感情,或是最近在打折的植发机构,试图装作一群成熟的正人君子。
在服务生再一次过来添茶水的同时,邻桌一群法律系的年轻学生则在体面地争执着,或许是法律共同体的内部监督,也或许是恶法非法的操作化问题:一些似锦的前程拼合成海市蜃楼,折射幻光的则是觥筹交错和残羹冷炙。若干年前类似年轻的人们大概也是这样的,或者是南区的夜宵烧烤,或者是文科楼外的路边摊,急忙点些吃食,之后就围在一起,也为着许多无用的话题吵到深夜,有时是为了理想国,有时是为了阿奎那,有时是为了流离而寂寞的理发师们,也有些时候是为了城中村里没有窗户的自建房们。我们也笑世人不够疯癫,浪费了城市、马路、车站和田野里的田野,世人就只好反过来笑这群人还没看穿。那样的时光太奢侈,其中孕生着无数的奇思怪想,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无非如此。只是催收公司总是迟到,拿冻结的头寸做一碗浇头再逼人整碗吃下,如此往复,每年都引诱着新的年轻人掉入同一个陷阱。

除此之外,我们也喝了一些酒。这个夏天有许多惊喜和悲哀,就像之前的一些夏天那样。早在一个多月前,M就把宿舍的微信群名改成了“全员博士”,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总结还是谶语,只觉得心底战栗。终于在那个夜晚写完了一些无所谓的文字,我们也终于能在三号湾或类似的一些地方见面,吃一些无所谓的炸物,有限度地饮下许多酒精,然后有序地发疯,口无遮拦,吸两支烟,去正确的厕所,全程要记得做好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
先是酒精,后是混着果汁的酒精,混着冰块的酒精,混着酒精的酒精,最后是透明的玻璃。第一杯要祝贺Z和M成功拿下PhD的一些offer,然后就是警告Z和M要当心啊,苦日子就在后面了:M其实已经离开了上海,Z眼神闪烁,那是之前许多人眼睛里都有的光。

加上酒精,接近三十岁的同学们就像又回到了二十岁,而所谓二十岁其实是一些不存在的错误记忆。先来的是暂时不想结婚,后来的是被误解的暗恋,再之后是永远演不好的科研,很普通很普通的选题,越来越难的就业,搞不到的钞票,伤钞票的感情,被建构的青年教师,被建构的学术共同体,被建构的婚姻,被建构的产业转型,被建构的工资永远不涨,被建构的炸虾片,被建构的冰块,被建构的他妈的建构……
“去他妈的”,我说。
“去他妈的”,龙四也说。
“去他妈的”,Wei也说。
Z眼睛亮亮的,我们的眼睛也亮亮的——去他妈的建构哦!

之后我决定夜袭大草坪,在全行政区较高的建筑下面走一走,摸哨一百单八位夜班保安,杀到最荒无人烟的后半夜的校园。光滑的建筑轻柔地摩挲着凉风,沉默的黑暗默念着若干小时前热闹的场景,秃的旗杆当啷啷地响,那是卧在杆顶值夜班的去势小公猫。驴子还是瘦的,诗人还是瘦的,一旁昏黄的路灯也还是瘦的,还好它们都还没有变,没有刷漆,也没有被包裹起来。今晚是一个月圆夜,传说中怀里揣了三张大阿尔卡纳的狼人在今晚能飞上月宫,在自费自习室里复习两年并考上园林学硕士,毕业后变成传声筒,享受副老虎级待遇。另一个传说里,三十层的建筑会在第十五层坚壁清野,排水管道会渗出淡粉色的回流水,在那里放哨的交警深夜无人时会放下擎着的红色荧光棒,用回流水在洗手池里煮小龙虾吃。
四年前我们在这里上社会分层的课,每周一的午后一群人在斜阳下赶路,自行车蹬得冒火,温柔的周老师为大家讲最残酷的寓言,每次放课后都有人说在门后晚霞的阴影里能看到单腿的小黑人晃来晃去。而现在我只感到虚无。沿着本北高速往远处走,我说你觉得我们是更纯粹了还是更功利了,还是在这个体系里压根就没有一个坐标。龙四说,你得找到你的欲念之火啊!我说我只感到虚无。

没错,那时我们确实都有梦,包含着理想,也包含着爱情,当然也有些天高地阔的旅行。后来下了一场很急的春雨,浑黄的积水像鳝鱼一样快速滑过,我们就匆忙告别,为着更伟大的卑琐前进。伟大的意志兴也勃焉,亡也忽焉,唯其久困于卑琐而更印证自由。城市拆拆建建,记忆是被播种在石板缝里的野草种子,自作主张便长成一捆四散蔓延的纤维,像是登山者预先打下的岩钉,只在启示录被翻开的前一秒才一把将醉汉从上街沿拽起来。出租车静静地开,师傅突然跟我说,我们好像走错路了,我问他晚上拉活有的赚吗,他说最近交警又要找事情,这样小的路口都不敢停车的。车子的控制台投出淡蓝色的光,收音机静静地播放着一些柔软的盲音,那是87.9被晃掉后的听觉雪花。窗外依稀有三五成群的青年在荡马路,他们的背影旋即淹没在苏州河的波光里,变成了眼底的一阵蜂鸣。
在我将要离开南国的那天,对面楼精神失常的儿子还在深夜大吵,清晨是鸟儿在早练声,早点铺子热气翻腾,河水稍稍漫过最低的台阶,湿气晒到沸腾便融着桂花往下淌;太阳照常升起,新闻照常播报,地铁照常运行,非洲大蜗牛也照常在花坛上拖出一条闪着光的凉线。睡前我还有最后一个故事没有讲完,呢喃许久终究没说出口;等我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南国离我已经有几千公里了。

2023.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