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或许

我曾经一度夜夜失眠,失眠时便能听到窗口下清泠泠的女人的歌声,时断时续。每次唱到高潮,她似乎就要清一下嗓子,随后我便好久听不见任何歌声。

搞不懂到底是因为失眠而听到歌声,还是因为贪图听那歌声而忘了睡眠。

于是某天早上我决定再也不喝咖啡。望着杯口袅袅的白烟,我似乎又听见了那细弱的歌声。不久,白烟都冷却下来,在纯黑的液体表面铺就了一层化不开的白色。出神地望着,望着,魂灵似乎就随着呜呜的风荡远了。思想斗争一直进行到窗台的影子洒在屋子中间,最终我没有能够抵抗得住自己的习惯。入夜,躺下,还是睡不着——算了,本来也是要失眠的。我没有花心思去怪罪那杯凉的速溶咖啡。可不论什么原因,我还是平躺在平坦坦、空荡荡的床板上,拿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吊灯,等待。那歌声没有来;闭上眼,那歌声便响起来了。由远及近,像抓不牢又扯不断的绿色水草。这时候,诸如巫山神女、洛水之神之类的传说也开始涌现,让我更加迷乱。太希望这歌声能停下——可如果它停了,失眠的夜里的我又该怎么办呢?

那么,就试着听听歌词吧,把内容记下来也好。我努力听着:那歌词显然是汉语,我听却不懂。我坚持认为那一定是诗经或者楚辞或者同属于那些时代的语言。窗子闭着,凉风不断地渗进来,月光亮亮的,星星已经看不见了。这种“菱歌清夜”似的场景,没有让我“梦回”任何时代,只让我觉得一根又一根黑色的铁钉把我牢牢地固定在这可观可感的木板之上,使我无法动弹。

耳塞,草药,甚至透支精力致睡法,我都试过。耳塞,比如说,能隔绝外界的其他一切声响,却将这歌声放大放响。愤怒地,或失望地甩掉身上所有的累赘物件,那歌声仍夜夜地无约而至。每当这时,便似乎有一种魔力,勾得我一定要凝神屏气去听那歌声。

搞不懂到底是因为失眠而听到歌声,还是因为贪图听那歌声而忘了睡眠。

按理说来,我没有参观过六朝古都,没有在草原上露宿过,也没有为了净化灵魂去过西藏,任何天降大任都不该轮到我的;我没有屠杀过蛇蛙之属,没有机会享受玄狐围巾,也没有亵渎过爪黄尾短的大龟,任何异闻灵事也不该找到我的。可偏偏,那歌声就跟缠在了我的颈子上一样,挥散不去。渐渐地我也怕了,倒不是怕什么鬼神,实在是怕失眠带来的萎靡会永远跟着我。查资料,日本的《百鬼志》中有会唱歌的桥下女鬼,但只有夜晚过桥时才可能邂逅。不过,那原本就是东瀛人的杜撰——更何况,我还是光荣的无神论主义者。可是,我却着实被那歌声撩得思绪乱飘,夜夜如此,不能自已。

后来,我也试过一些看起来比较靠谱的办法,比如不断翻看各种无聊的大部头典籍,或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体会冗长的小说情节。未及傍晚,我便真的感觉到了眼皮发沉,终于昏昏而欲睡了。不错,似乎是睡了,可梦中那歌声又来了。不带什么画面、气味、温度,只是那歌声。也许是醒来的一瞬间,别的感官的记忆都被剥离了。最终,我只记得,在梦里,或是我自以为睡了而实则醒着的时候,我又听见了那歌声。

那时的我住在某座嘈杂的北方小镇里:这里没有火车站,汽车却比行人还要多。某天夜里,走在老城区狭窄的巷子里,我发现杨树宽绿的叶子团团围住了一只路灯的灯泡。仰头细看,又看到灯光映得叶子发出通透的黄色光——那叶子本身似乎就是通透的黄色叶片。当时仍是夏季,杨树是不可能生黄叶的,而枯叶也不该有这样油润的颜色。

踱回住所,桌子上仍堆着那堆杂乱的稿纸,钢笔尖上也结了一层干硬的痂:我已不知多久没有写过像样的东西了。打开邮箱,里边空空如也;打开钱包,里边也是空空如也。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躺回到又窄又短的单人床上,坚硬的被褥又硌得我无法安然。这时我想是不是应该添置一只沙发,断了弹簧的也好。可转念一想,这笔钱又该从哪弄呢?最终这个念头也以作罢告终。角柜上有一碗汤水正在干枯,里面再也没有可以用来咂摸的东西,只沉着几根芫荽梗儿。时间一秒又一秒地过去,一只缺了一条腿的苍蝇在我脸前嗡来嗡去。地上每块瓷砖都有十二行、十二列,一百四十四个色块:红色块有三行三列,六十三个;白色块有八十一个。墙角的半块瓷砖铺错了方向:可是我该把自己放在哪呢?

街对面的烧烤摊子烟尘升腾,人声鼎沸;对面学校的电铃每隔一小时便响上一阵——可是我的手机已经很久没响过了。掏出手机翻一遍通讯录,发现里边太拥挤地居住着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能陪此时的我说说话儿。

壶里的水咕嘟嘟地叫,一阵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打开门,一股烟草味,是M。我说咳呦这是什么风儿把M哥吹来了,M却径自走进来,踩梅花桩一样越过地上的杂物,跨到床边,在被子里推出一个窝儿来坐下,问我为什么还不去上课。我打着哈哈儿答非所问,说明天就去,明天就去,心里却知道明天我也是不可能去的。M乜斜了我一眼,告诉我今天上午已经统计过区里统考的报名人数了。我一点也不惊讶在此之前没有人通知过我。M的嘴一张一翕,似乎说着他和他女友的诸多琐事,伴随着水壶的嘈杂和窗外若有若无的叫卖声让人应接不暇,而我却陷入了没有内容的沉思之中。忽然,水壶的开关“啪”地跳了一声,壶里的水逐渐安静了下来,整个屋子也逐渐安静下来。沉默了很久我才醒悟是应该给M倒杯喝的,但我也没有什么茶叶,只是一杯滚开的白水也不合适。何况,我也没有一只拿的出手的杯子用来待客——我自己的那只杯子,拿来给M当烟灰缸恐怕都不够资格,所以M终究也没有在我的屋子里点一支烟,只是临走时从我的床头顺走了两本缺头少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承诺过一阵子就把上次借走的数学练习题册子还给我。我请他赶紧看,他说你明天再不回班上课,当心我把这几本书全扔给后头的回收站换瓶矿泉水喝。我问他班里最近有什么事情么,他说除了三个月后就要高考之外就没有了;顿了顿,他又说,你别想了,本来你们也是没可能的,她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区别。

那么,赶紧睡吧,明天好早起。于是,那一夜我忽然睡得格外安稳。往后的日子,大概又变回了充实而丰富的重复,我也终于不那么寂寞了。可夜里的歌声不知在哪一天消失了。那歌声似乎——一切都在似乎之间——就降临,又逸散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我意识到它们将到达之前,便到达;一切又都在我意识到它们要离去之前,悄然离去。那通透的黄光模仿着早已逝去的星光,将星星如漫天纸灰般散去时留下的遗愿悄悄进行。每晚仰头,把颈椎牵引得很直才能看到月亮。那一爿月亮,椭圆形的,似乎是水中的曲线交接出的图形。

但是,除了那一夜的安稳,后来的我仍夜夜失眠。

我不期盼铁树开花,我也不期盼昙花绽放,我却期望目睹竹子的花开。虽然失眠依旧,夜间清歌却再不光顾我的耳膜。有时我也焦急地等着那歌声,但即便如此,也再没等到任何歌声。此时的我仍然生活在那座小镇,睡眠的地方却早已不靠近那个窗口。有时遇上梦魇,喉咙中的呼叫还没冲决口腔,眼皮就自动睁开了。在那令我如入仙境的黑暗的几十秒,我恍若到了老家的土炕上,毫无睡相地横躺着,四仰八叉,手臂蹭着墙面上的砂土圪垯。墙根下蟋蟀嘁嘁地叫,而白天从塘里摸的鱼就浮在脸盆的水面上。泥土的清香还原了湿润的青草气味,满天的星星比美梦还安静。它们的幻象都在耳边徘徊,却久久不愿走进我的大脑。或许,它们不认得路了,而我也不再认得它们。那么,它们不再能走进我的大脑,我想,无可非议。

九月到了,彷徨在风中的人们终于找到了通往迷失的方向。许多事情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呢?或许是,或许不是,或许根本无从判断。我在泛黄的本子上写下这近乎呓语的自白,脑海中仍飘飞着些如引魂符箓般的花白纸片。失眠已不再夜夜发生,可是萎靡不振与失去那歌声的遗憾感,恐怕要像沉重的包袱,令我背负一生。

写于2013.9

2014.10.19 改

2015.2.17第二次修改